過度合理化歷史或屬靈化傷痛

過度合理化歷史與屬靈化傷痛：讓信仰成為承接，而非壓抑

文／駱月絹 博士

臺大心理學博士、中華福音神學院基督教研究碩士

引言：眼淚未必不屬靈，壓抑未必是敬虔

我們常聽見有人在受苦後這樣說：「一定是神有祂的美意。」「我相信萬事都互相效力。」「我不要懷疑神，這是我靈命的功課。」這些話語充滿屬靈色彩，但在晤談室中，我卻時常聽見另一種聲音：「我不敢說我痛，我怕別人說我不夠屬靈。」「我的眼淚好像是不信，我只能自己吞下去。」

這樣的矛盾，反映出一個值得正視的現象：當我們過度屬靈化痛苦、或過度合理化歷史時，我們可能無意間用神學堵住了情感的出口。久而久之，信仰成為高牆，而非避難所。

一、信仰語言若成為情緒的防衛，便失去了醫治的力量

在心理學上，我們稱這種情緒處理為「合理化防衛機制」（rationalization）──一種用理性理由解釋痛苦、以逃避真實情緒的方法1

而在信仰中，我們往往無意間用「神的旨意」「靈命的功課」「主掌權」來合理化悲劇，快速跳過哀哭、困惑、失望等正常情緒。

但《詩篇》卻從不這樣處理痛苦。詩篇42:3說：「我晝夜以眼淚當飲食」，詩篇88篇甚至以「黑暗」作結，沒有勝利、沒有信心宣告，卻真實地訴說心靈的絕望。這不是信心的缺乏，而是信心的深度。

耶穌也不羞於流淚。他為耶路撒冷哀哭（路19:41），在客西馬尼園中痛苦掙扎，流汗如血（可14:34），在十架上呼喊：「我的神，我的神，為什麼離棄我？」（太27:46）。

祂是神的兒子，但祂並不逃避情感的痛苦。

二、大衛與帕鐵的故事：歷史不能被信仰簡化

我們再回到撒母耳記上的故事。大衛在逃亡期間失去了他的妻子米甲。掃羅王將她強行許配給帕鐵（撒上25:44）。多年後，大衛登基，要求以色列將米甲歸還（撒下3:13–16），帕鐵一路哭送，令人動容。

按《申命記》24:4的律法，若婦人另嫁後與後夫同房，再回到前夫懷抱，是神所憎惡的。大衛是否違反律法？學者意見不一2。但從輔導角度來看，帕鐵的傷痛卻無人過問。他被奪妻、被忽略，哭泣的腳步成為歷史邊角的哀歌。

如果我們對帕鐵說：「這是神的計畫，神要成就大衛的王位」，這或許是歷史的一種詮釋，但卻是情感上的殘忍。

這不是牧養，是推卸。不是醫治，是壓抑。

三、情感壓抑不是聖潔，而是靈命的停滯

在晤談室中，我遇見許多基督徒，外表堅強、屬靈，內心卻積壓許多未被承接的情緒。他們說：「我不可以難過，我要感恩。」「我不能怪人，我要饒恕。」

但饒恕不是逃避責任，感恩也不是壓抑悲傷。真正的屬靈成熟，是敢於走進「哀傷的谷」（詩84:6），不是繞過它。

在創傷治療中，Bessel van der Kolk 指出：「身體從不遺忘」（The Body Keeps the Score）3。那些未被處理的情緒，會轉為身心症狀，甚至關係障礙。如果信仰只是叫人壓下情緒，那麼它成了病源，而非醫治之道。

四、我們需要的是屬靈的哀傷空間，不是屬靈的高壓說教

我越來越深信，教會需要建立更多「可哭的空間」。

不是只有見證台上成功的故事，也要容納「仍在黑夜中等待黎明的人」。

不是只有讚美聲中的得勝，也有「失聲痛哭」仍緊抱十架的信徒。

教會的陪伴，不是強迫對方說「神掌權」，而是願意靜默坐在塵土中，如同約伯的朋友初來時所做（伯2:13）。

因為真正的醫治，不是來自屬靈用語的轟炸，而是從神同在的陪伴、誠實的哀傷、與盼望中的等待開始。

結語：讓信仰成為情感的避難所，不是壓抑所

我們的神不是一位拒絕眼淚的神。祂收集我們的眼淚（詩56:8），記念我們的痛苦。當我們停止合理化與屬靈化，開始誠實面對自己的破碎，我們的信仰才會開始療癒，生命才有可能真實地成長。

盼望我們能彼此學習：

不急著合理化，也不倉促屬靈化，而是學會與人同行、陪伴哭泣，直到神自己親自擦去他們的眼淚（啟21:4）。

參考文獻

1. Freud, Sigmund. The Ego and the Mechanisms of Defence. 倫敦：International Psychoanalytic Press, 1936。此書提出理性化（rationalization）為心理防衛機制之一，幫助個體避免面對痛苦事實。

2. Bruce K. Waltke, An Old Testament Theology: An Exegetical, Canonical, and Thematic Approach, Zondervan, 2007, pp. 667–669。提及申24:4的解釋在王權背景下的例外可能性。

3. Van der Kolk, Bessel. The Body Keeps the Score: Brain, Mind, and Body in the Healing of Trauma. Viking, 2014。該書提出未處理的情緒創傷會儲存在身體記憶中，影響情緒與健康。